第十一章 汉武帝刘彻
“但见漠南无王庭,不见关中闻鬼哭”
十六岁的刘彻在宣室殿接过程度递来的《天人三策》,竹简上墨迹未干的“大一统“三字在晨曦中泛着幽光。东厢房传来窦太后拄杖叩地的声响,年轻的帝王将竹简藏入袖中,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。椒房殿的熏香氤氲里,他反复摩挲着祖父景帝留下的虎符,青铜冷意渗入骨髓——这个从代国藩邸走出的少年,注定要用热血焐热这方冰凉的权柄。
卫青的玄甲骑兵踏破匈奴祭天金人的刹那,三百里外甘泉宫的占星台上,太史令的铜漏正滴下第七千二百颗水珠。汉武帝推开绘有匈奴王庭地图的屏风,指尖掠过阴山山脉的褶皱,忽然放声长笑。案头堆叠的竹简记载着文景之治留下的丰厚积蓄:太仓之粟陈陈相因,府库钱帛朽不可校。此刻,这些数字正在帝王眼中化作十万铁骑的辎重,化作霍去病少年将军的银鞍白马。
封禅大典的燔柴在玉皇顶燃起狼烟,七十二位方士吟唱的祝祷词在云海中翻涌。汉武帝手持玄圭立于天柱峰,脚下是翻滚的云涛与匍匐的群臣。西南方向隐约传来昆明池战船的号角,那是他下令开凿的人工湖,为征服西南夷而建的演武场。当三牲的血渗入祭坛纹路时,帝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董仲舒论道时的告诫:“天心最忌满,人道贵知止。“
垂垂老矣的帝王在《轮台罪己诏》上按下玉玺,朱砂印痕如血泪浸透绢帛。窗外飘来桑弘羊与太子据争论盐铁专卖的余音,案头躺着李广利兵败匈奴的急报。他颤巍巍走向陈列着张骞带回的苜蓿种子的玉匣,恍惚看见河西走廊的烽燧连天接地,看见大宛国的汗血宝马在长安街头扬起金尘。当最后一缕残阳掠过博望侯手绘的西域舆图,帝王终于懂得:原来真正的永恒,不在开疆拓土的疆界,而在文明传承的血脉。
椒房殿的铜漏滴答声里,六十六岁的汉武帝猛然掀翻案几,绣衣使者江充跪捧的木偶人滚落丹墀。那些桐木雕刻的小人胸口插着银针,朱砂写就的“刘彻“字样在宫灯下泛着妖异红光。殿外传来羽林卫甲胄碰撞的声响,钩弋宫方向隐约飘来幼儿啼哭——这个曾用五十年打造盛世的帝王,此刻正亲手撕碎自己缔造的江山图卷。
江充捧着太一神巫进献的厌胜之术奏章,袖中暗藏卫太子刘据的履历帛书。铜仙承露盘的阴影里,老皇帝斑白须发微微颤动,他分明看见三十八年前陈皇后被废时的长门冷月,看见十年前腰斩公孙贺父子的铡刀寒光。当绣衣直指使者的玄色官袍掠过未央宫玉阶,长安城三百闾巷的木屑开始在巫蛊之祸的飓风中翻飞。
太子刘据折断江充搜出的桐木偶人,木屑刺入掌心渗出鲜血。他恍惚看见母亲卫子夫在椒房殿焚毁的琴瑟,看见表兄霍去病祁连山下的衣冠冢。当少傅石德说出“扶苏旧事“四字时,未央宫武库的兵器正在月光下苏醒。北军护军使者任安接到调兵符节的手,终究在未央与长乐两宫间迟疑成千古悬案。
太子亲率宾客与皇后卫子夫的中厩车马会师时,丞相刘屈氂的平叛大军已焚毁覆盎门。渭水河面飘满血写的《谷梁传》残简,石渠阁的典籍在火光中化作灰蝶。当卫皇后将凤印掷向未央宫前殿的蟠龙柱,未央宫卫尉的弓弩手看见,四十年前那个在平阳侯府起舞的绝代佳人,正以最惨烈的方式祭奠她与帝王三十八载的夫妻恩义。
太子刘据自缢的帛带悬在农舍屋梁时,追兵火把照亮了墙角的《春秋公羊传》。农家主人张富昌踢翻木凳的声响,惊醒了沉睡在《天人三策》里的儒家理想。当京兆尹的验尸刀剖开太子怀中皱缩的《盐铁论》简册,长安城东市的谶纬术士突然集体失语——原来所谓巫蛊,不过是权力毒藤上最妖艳的恶之花。
外戚卫氏与新兴权臣的角力,在江充绣衣直指的金吾杖下化作生死劫争。大将军卫青的赫赫战功,终究抵不过未央宫谗言的九重迷雾。董仲舒“天人感应“学说被扭曲成谶纬利剑,太学博士们注解的《春秋繁露》,在巫蛊案中成为诛心铁证。垂暮帝王对永生的执念,让栾大、少翁等方士的蓬莱幻梦,演变成吞噬骨肉亲情的无底漩涡。绣衣使者持节巡察的特权,撕开了刺史监察制度的温情面纱,暴露出绝对权力孕育的畸形恶果。
征和三年春,思子宫
汉武帝抚摸着太子幼时佩戴的玉韘,望见思子宫檐角铁马悬挂的桐木偶人。那些被雨水泡发的朱砂咒文,此刻正化作《轮台罪己诏》里的斑驳泪痕。当老皇帝将霍光召至甘泉宫托孤时,忽然想起元狩四年封狼居胥的祭天文告——当年用匈奴王头颅奠酒的少年天子,终究在权力迷局里输掉了最珍贵的棋局。
汉武帝弥留之际,目光掠过侍疾的霍光、金日磾,忽然望见烛影里站着佩剑的卫太子。那个被他腰斩的弗陵皇子生母钩弋夫人,正在九霄云端撕碎《黄帝内经》。当玉几上的承露盘接满最后一滴秋露,大汉最耀眼的太阳终于陨落在自己点燃的烽烟里,只留下未央宫前殿的铜驼,在巫蛊之祸的余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