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何年年岁岁皆似这般？他略抬了抬眉尖，似要理出个因果脉络，终究只化作喉间一缕游丝似的叹息。暗影中静立须臾，竟不惊动半片落叶，墨色袍角扫过石阶上零落的桂子，循着来时的青石板路，步步踏碎月华而去。转眼间，那挺拔身影便没入游廊转角处藤萝掩映的暗影里，唯余铁马叮咚声追着夜风，在空荡荡的庭院打着旋儿。

时维仲春，日暖风熏，帝京风和景明。大辽皇家蹴鞠苑内，人声鼎沸，鼓乐喧阗。苑墙巍峨，琉璃熠熠，辉映日色；层台之上，锦绣罗绮，仕女如云，更有无数布衣百姓翘首于远隅，引颈相望。今日乃“天子杯”关键一役，万众瞩目——卫冕总魁、底蕴深厚之宗正寺队，对阵以火器犀利闻名、骁勇刚猛之神机营队。阖城士庶，王公贵胄，云集于此，欲睹其风采。

依历年战绩及坊间舆情，此战强弱似已判然。宗正寺队皆由宗室贵胄或其门下矫健之士组成，身法灵动，阵列娴熟，屡经战阵，鲜有败绩，实乃京城八强之翘楚。神机营队虽勇则勇矣，于蹴鞠之道，终属新军。众人咸以为，其与老牌强旅宗正寺队较技，恐难撄其锋。

辰时过半，西侧御座之下，特设雅座之内，贵宾毕集。锦衣卫士按品列仗，森然环卫，隔绝凡尘。当朝内阁首辅野利大人，今日竟纡尊亲临，正与一位气度儒雅、蔼然含笑之中年男子并坐清谈。此君乃是不久前自瀛国归来之前任郡牧霍留冰是也。霍公此行，朝廷甚重之，首辅大人亲陪，足见其隆。与首辅并肩者，尚有一位须发微霜、眼神内敛之老者，乃前吏部尚书、现宸训台首座羽弗益公。羽弗公与首辅大人有同窗之谊，更倚为心腹股肱。陪侍在侧者，则是风姿隽秀之河西道荣衔谏议董鄂帆。

一行人方甫落座，四下请安问好之声此起彼伏。野利首辅谈笑风生，不时与霍留冰指点场中，复又向远处看台微颔示意，气度恢宏。羽弗益则多含笑静听，偶以目光掠扫全场，意态深邃。霍留冰应对雍容，笑容可掬，引得近处看台不少认出其身份之士子百姓遥相致意，亦一一颔首还礼，颇孚人望。董鄂帆捧上一盏新烹雨前龙井，奉与霍留冰，自于稍后处落座，凝神静观鞠场风云。

少顷，礼毕，两队鞠人依序入鞠场。宗正寺队身着明黄绣龙纹号衣，气宇轩昂；神机营队则一袭玄赤相间紧身劲装，倍显矫捷。但闻正判官一声长哨，皮鞠飞旋而起，两队健儿立时如潮水般涌向鞠场中央！

开场未几，宗正寺队凭着老道之经验与娴熟之技艺，颇掌先机。其队中名唤慕容沛之先锋骁勇异常，于阵前得球，作势欲强行突入，却为神机营守将萨律班卡住身位，只得将皮鞠分与边路快马拓跋骁。拓跋骁足下生风，沿边线疾驰，连趟两人，随即起脚传至龙门之前！中路数人争顶，一时纷乱，皮鞠终被神机营门尉廉戌奋力击出！看台之上，一片惊呼。

须臾，场上风云再起。宗正寺队于场中腹地断得皮鞠，老将万俟玄一记精准长传，寻得前插之耶律翰。耶律翰胸停皮鞠，正欲起脚攻门，不意被神机营之仆固怀自侧后方连人带球铲翻在地。正判官鸣哨，判神机营犯规。宗正寺队遂得一位置绝佳之定点罚踢良机。万俟玄亲自主罚，一脚弧线精妙，绕过人墙，直奔龙门上角！眼见皮鞠将入，门尉廉戌再次飞身而起，单掌奋力将皮鞠托出横梁！四座观者无不赞其神勇！董鄂帆亦不禁赞曰：“好个门尉！身手了得！”

宗正寺队获得角上罚踢（角击）机会，皮鞠开至龙门前，人丛中石勒头槌摆渡，完颜康抢点扫射，皮鞠擦柱而出，毫厘之差。神机营侥幸避过一劫。霍留冰抚掌笑道：“可惜，可惜！失之交臂。”

上半节已过一盏茶时分，场面依旧胶着。宗正寺攻势连绵，神机营防守则壁垒森严，偶有反击，亦颇具锐气。单于煌于右翼一次灵巧过人，晃过对方守将石勒，惜乎最后传至龙门前时机稍缓，为回防之劳尔逊解围。

正当此刻，约莫上半节过半光景，众人正为宗正寺队拓跋骁又一次尝试攻门、皮鞠稍稍偏出而扼腕叹息之际，雅座之外，忽闻一阵急促脚步声，一名廷尉寺属官面色惨白，汗透衣襟，踉跄奔至栏前，对野利首辅之随从颤声禀报。

首辅闻声蹙眉，示意近前。听罢那官员附耳低语，首辅脸色骤变，猛然站起，失声道：“什么？！廷尉完颜坤涛他……？！”

那官员叩首泣道：“千真万确！宫中廷尉寺传讯，廷尉完颜大人方才于府中…暴…暴毙了！对外只称急病……完颜大人身系大内及阁部重臣护卫事宜，兹事体大啊！”

野利首辅霍然起身，面沉似水。完颜坤涛之死，绝非寻常！彼即刻对霍留冰拱手道：“霍先生，恕罪！朝中突发要务，老夫须立时回宫面圣！”目光转向羽弗益，只见羽弗益亦已同时缓缓起身，仅向首辅微一颔首，未发一言，然其同去之姿，已昭示一切。

霍留冰忙起身相送，笑容依旧：“国事为重，二位大人尽管移步，留冰在此无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