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王翦
频阳城的冬夜格外清冷,十五岁的王翦跪坐在家祠的青铜灯树前,指尖划过竹简上斑驳的墨迹。先祖王龁在长平之战留下的兵书残卷泛着幽光,烛火将少年单薄的身影投在绘有《山海经》异兽的墙壁上。城外传来戍卒巡夜的铜铎声,惊醒了沉睡的战国星空。
祖父王陵的甲胄静静悬在祠中,箭痕处渗出的铜绿如同凝固的血迹。这个世代将门的王氏家族,此刻正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庶出的幼孙身上。咸阳来的特使已在厅中等候三日,要带王翦前往邯郸为质——这是秦国与赵国结盟的代价,也是历代频阳王氏子弟必经的试炼。
“赵人尚武,你要学会在刀锋上行走。“父亲临别时的话语混着北风灌入耳中。当王翦的牛车碾过结冰的漳水,邯郸城阙上飘扬的玄鸟旗已映入眼帘。在赵国为质的九百个日夜,他常在武灵王修筑的丛台下观赵卒操演胡服骑射,将赵奢、廉颇的用兵之道与祖父兵书相互印证。某个雪夜,他在酒肆听闻李牧大破匈奴的捷报,手中的陶盏竟被捏出裂痕。
伊阙之战的硝烟遮蔽了太阳,二十三岁的王翦攥紧青铜剑,感受着掌心渗出的冷汗将剑柄缠麻浸透。白起的中军大纛在东北方猎猎作响,十五万韩魏联军正如巨浪般压向秦军左翼。他忽然想起在邯郸时见过的黄河凌汛——冰层崩裂的轰鸣与此刻战场的嘶吼竟如此相似。
“右庶长!弩阵要顶不住了!“满脸血污的屯长撞进临时搭起的牛皮帐。王翦掀开帐帘,看见漫山遍野的魏武卒方阵正在突破第三道鹿砦,青铜盾牌组成的龟甲阵在夕阳下泛着死亡的光泽。他解下腰间玉璜扔进火堆,那是赵国公卿赠予质子的信物。“传令:弃守弩阵,放火焚林。“
当烈焰顺着北风吞噬整片山麓时,王翦亲率三百死士从峭壁缒下。他们像一群沉默的鬼魅,踏着魏军辎重车的残骸突入中军。这场豪赌为他赢得了五百首级的军功,也在左肩留下贯穿箭伤。庆功宴上,白起将盛满醴酒的犀角杯递来时,他看见武安君眼中映着和自己相同的锋芒。
灭楚战役前的咸阳宫,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。年过六旬的王翦伏跪在玄色地衣上,额角贴着冰冷的玉砖。秦王政的赤舄停在五步之外,冕旒垂珠在空气中轻微震颤。
“二十万足矣。“年轻的君王声音里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。蒙恬在武将行列中不安地挪动脚步,他看见老将军的脊背突然挺直如松。
“非六十万不可。“王翦的嗓音像磨剑石般粗粝。他数着漏壶的水滴,直到第九百七十三声,终于听见玉璧坠地的脆响。出殿时,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秦剑。
在频阳封地的半年间,王翦五次上书请求良田美宅。当使臣第五次带着地契归来,年轻的秦王在章台宫抚掌大笑:“老将军是要把整个关中都变成王氏的庄园啊。“隐藏在贪婪表象下的,是让君王安心的生存智慧——正如他坚持要六十万大军,既是为战局稳妥,也是将全族性命押作赌注。
淮水南岸的楚军营火连绵百里,项燕站在楼车上眺望秦军连营。六十万大军在王翦指挥下构筑起三道防线,壕沟深堑配合移动箭楼,将楚军困在方圆八十里的战场。老将军每日只派轻骑骚扰粮道,却在每个满月之夜加固营垒。
当第九场秋雨浸透楚军弓弦时,王翦突然下令全线出击。秦军以五千乘战车为先锋,车轴裹着浸油的麻布,点燃后化作火龙冲向敌阵。项燕在乱军中看见那个白发老将端坐指挥车,手中令旗挥动如行云流水,忽然想起祖父项荣临终所言:“王翦用兵,如庖丁解牛。“
平定百越的捷报传入咸阳时,王翦正在桂林郡的瘴疠之地巡视营屯。他拒绝了始皇赐予的九锡之礼,却向监军索要三百斤薏苡种子。“五年之后,此物可活万人。“老将军抚摸着新开垦的梯田,远处山崖上,归附的越人正在凿刻《秦颂》碑文。
最后一次检阅水师那日,王翦将伴随半生的青铜剑沉入湘江。战船桅杆上的玄鸟旗掠过苍翠的山峦,恍惚间他看见少年时在邯郸见过的赵军骑阵。那些倒在秦剑下的六国将星,此刻都化作云梦泽的晨雾,笼罩着这个用四十年征伐换来的太平人间。
当始皇帝的巡游车队经过频阳故里,八十岁的王翦正在庄园里修剪梨树。他听着十里外山呼万岁的声浪,将一截枯枝扔进炉灶。跳动的火光中,映照着案头尚未完成的《止战策》——这是老将军留给帝国最后的礼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