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慧施

——这正是鲁班为楚王所制的“九窍同心环“，天下能解者不过三人。

惠施接环的瞬间，耳畔响起十三岁那年商丘市集的喧哗。卖环翁的叫卖声犹在昨日：“此环九转，暗合八卦，非大智慧者不能解！“彼时他取发簪穿环而过，市井之徒皆惊为天人。此刻他凝视玉环纹路，忽而笑道：“君侯可知，解环之要不在巧劲，而在寻得那'无窍之窍'？“说罢竟将玉环掷向殿柱，在众人惊呼中，环佩应声而裂，露出中空处暗藏的齐楚密约帛书。

田文抚掌大笑的声音震得梁尘簌簌而落：“好个'破而后立'！“他挥退左右，引惠施至观星台。十二扇紫檀屏风绘着二十八宿星图，案上错金博山炉吞吐着龙脑香的青烟。“魏使可知，“田文突然压低声音，“楚王昨夜送来和氏璧，欲换我五万精兵？“

惠施袖中手指轻颤，面上却波澜不惊。他缓步走向北斗星图，指尖划过天枢方位：“君侯可记得三年前荧惑守心？当时邯郸夜现彗星，三月后赵肃侯暴毙。“见田文瞳孔微缩，他忽然转身，“而今紫微垣星光大盛，恰应'圣人出东方'之谶——不知这圣人，会是齐王还是楚王？“

三昼夜的密谈中，惠施的布履踏碎了观星台七层玉阶上的月光。当田文最终在盟约竹简烙下相印时，惠施正望着龟甲裂纹推算归期。占卜的灼痕蜿蜒如蛇，让他想起月前与庄子在蒙山的辩论。那位散人披着晨露讥讽：“子之谋国，犹如蜘蛛结网，看似经纬分明，却经不得一场暴雨。“

大梁城的银杏还未落尽金叶时，韩赵联军已如潮水般退去。惠施站在城阙眺望远方烟尘，手中摩挲着田文所赠的错金螭纹带钩。公孙龙捧着楚王撤兵的急报匆匆赶来，却见老师正在泥地上画着古怪图形：三个交叠的圆环，每个缺口处标着“秦““齐““楚“。

“这是'形名之环'。“惠施以竹杖点地，“韩赵看似汹汹，实则是被这个困住的猎物。“杖尖突然刺入楚字圆心，“我们只需让猎物相信，笼门始终开着。“话音未落，斥候飞马来报：楚军战船在颍水遭逢“神火“，三十艘楼船尽焚。公孙龙看见老师嘴角扬起笑意，猛然想起三日前消失的墨家工匠。

庆功宴的夔纹铜鼎烹着鹿肉时，魏昂举觞的手仍在颤抖。这位沙场悍将亲眼目睹了奇迹：楚军船队被水中突然腾起的幽蓝火焰吞噬，那火遇水愈烈，宛如鬼魅。“此乃相国向东海仙人求来的龙炎！“惠施举觞的手腕微晃，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涟漪。只有他知道，那些“龙炎“不过是墨家调配的磷粉混着猛火油——庄子若在此，定要笑他“以实乱名“。

寒露那日的濠水格外清冽**，惠施赴约时特意带了楚地新贡的离香酒。庄子正蹲在苇丛间观察鲦鱼，葛衣下摆沾满泥浆。“子非鱼，安知鱼之乐？“老人头也不回地发问，手中枯枝在沙地上画出涟漪。惠施拍开酒坛泥封：“吾非子，固不知子之乐；子非吾，亦不知吾之乐。“酒香惊起白鹭，他望着飞鸟划破水面倒影，忽然叹道：“这天下大势，恰如濠水映月——看似触手可及，伸手却碎作万点银光。“

暮色渐浓时，书童寻至水边，见两位当世智者醉卧扁舟。惠施的獬豸冠歪斜着，手中还攥着半卷《邓析子》；庄子鼾声如雷，怀中抱着空酒坛。船头烛火明灭间，隐约可见沙地上画着交错的圆环与裂痕，宛如某种神秘的星图。夜鹭掠过水面，将倒影中支离破碎的月光，拼凑成战国夜幕下最璀璨的思想银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