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荀子
稷下学宫的槐花簌簌落在竹简上时,十五岁的荀况正伏案抄录管仲遗作。远处传来孟子门徒激昂的辩声:“恻隐之心,人皆有之!“少年停笔望向窗外,齐国特有的海风裹挟着百家争鸣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这个在赵国烽烟中成长的少年,注定要在诸子交锋的漩涡里,用理性质疑为儒家劈开新的道路。
临淄城西的稷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,三千学士的衣袂卷起阵阵尘烟。荀况捧着漆盒穿过人群,盒中是他彻夜整理的十二卷《慎子》。稷下学宫的回廊里,阴阳家正用蓍草推演天象,墨者手持规尺丈量地基,道家门徒在银杏树下论说无为。少年在纵横交错的思潮中驻足,忽然听见祭酒淳于髡洪钟般的声音:“儒者言必称尧舜,岂不知时移世易?“
这场关于“法先王“的论战持续了三天三夜。当田骈以黄老之术解构礼乐时,荀况第一次站起身,青衫下摆还沾着邯郸带来的尘土:“昔者周公制礼,非摹古而作,乃因时损益。今诸君空谈天道,可曾见魏武卒横扫中原之铁甲?“学宫穹顶的藻井在他头顶旋转,仿佛诸子百家的星辰都在倾听这个少年尖锐的质问。
三年后的深秋,荀况在辩论台上与孟子相遇。七十一岁的亚圣白发萧然,却仍如泰山般巍峨。“人性本善,犹水之就下。“孟轲的声音回荡在学宫。荀况深吸一口气,指尖触到腰间玉佩的冰凉:“夫子只见婴儿啼乳之仁,未见稚子争食之暴。性犹湍水,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。“惊雷般的寂静中,孟子拂袖而起,青铜灯树映出两代儒家宗师决裂的身影。
暮春的兰陵城飘着槐花香,五十七岁的荀卿正在官署批阅简牍。案头摆着楚王新赐的错金铜镇,他却更爱用那块邯郸带来的青石压住竹简。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,信使送来秦相吕不韦的帛书:“闻先生倡'法后王',愿以千金求治国策。“荀况提笔蘸墨,在素绢上写下:“道不过三代,法不贰后王。“笔锋遒劲处,墨迹透绢三寸。
当李斯跪在庭前请求拜师时,荀况正用青铜削刀修整《劝学》竹简。“汝欲学帝王之术?“老者目光如炬。李斯抬头,看见老师鬓边的白发与案头的《性恶》篇相映成趣:“斯闻仓鼠厕鼠之喻,愿求存身济世之道。“荀卿忽然大笑,震得梁间燕子惊飞,他知道这个弟子终将把礼法之辨刻进帝国的骨髓。
公元前255年,春申君赠来的百车典籍堆满兰陵学馆。荀况带着弟子韩非漫步书库,手指拂过蒙尘的刑名之书:“人性恶,故需礼以化之,法以正之。“韩非凝视竹简上“刑过不避大臣“的字样,突然领悟老师“隆礼重法“的真谛。斜阳穿过棂窗,在师徒衣袍上织出纵横交错的阴影,恰似未来法家与儒家的千年纠葛。
咸阳焚书的黑烟遮天蔽日时,八旬的荀卿正在兰陵编订《成相》。弟子陈嚣捧着被烧毁的《儒效》残简踉跄入门,老人却神色淡然:“昔在稷下,慎到学说三遭墨攻而不灭。“他取笔在残简补写: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“砚中朱砂如血,滴在“制天命而用之“的字句间。
临终那夜,荀况梦回邯郸故宅。院中古槐开满白花,少年时的自己正在树下诵读《尚书》。忽然槐花化作漫天大雪,他看见董仲舒在汉宫对策,朱熹在岳麓讲学,王夫之在船山著书。晨鸡啼破梦境时,老人含笑而逝,手中犹握半卷《礼论》。兰陵百姓传言,葬日有青鸾绕棺三匝,衔走他发间的槐花。
太史公在《史记》中仅用二百三十七字记述荀卿生平,却不知千年后《荀子》三十二篇正在敦煌藏经洞沉睡。当斯坦因的驼队踏碎大漠孤烟,那卷用汉隶工整抄写的《天论》残卷,正在幽暗洞窟中等待重见天日。月光穿过裂隙,照亮“明于天人之分“的墨迹,仿佛稷下学宫的槐花又落满人间。
兰陵官舍的铜壶滴漏声里,七十三岁的荀况正在修订《天论》。案头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绘有星象图的墙壁上,恍惚间与二十八宿融为一体。弟子浮丘伯捧着新铸的日晷进来,听见老师喃喃自语:“雩而雨,何也?“突然笔锋一转,“犹不雩而雨也!“竹简上的墨迹在月光下泛起冷光,将神秘主义的面纱撕开一道理性裂缝。
那日楚国太卜登门质问“夫子轻天重人,岂不畏鬼神降罪“,荀况正用磁石演示司南原理。他将磁勺置于青铜盘上,看勺柄始终指向北方:“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,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。“太卜拂落磁勺夺门而去,青铜盘旋转的嗡鸣声中,华夏文明完成了一次惊险的哲学跳跃。
公元前238年,春申君遇刺的消息传来时,荀卿正在给幼孙讲解《王制》。他握着孩子的手在沙盘上勾勒井田:“礼者,养也。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。“突然城外传来楚军操练的鼓点,老人顺势在沙盘划出刑法律令:“法者,治之端也。“沙粒从指缝漏下,竟在盘中形成礼法交织的经纬。
当秦军战车碾过兰陵郊野,李斯派来的特使跪呈廷尉印绶。荀况抚摸着竹简上“法后王“的